生死契阔(转贴)

发信人: 洛之秋 (。), 信区: RGForum 标 题: 生死契阔 发信站: 一见如故 (Wed Aug 22 08:05:12 2007), 本站(yjrg.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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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相爱，否则就死。
——张悦然

那天逛书店，抬头看到张作家的这句话被醒目地印在她的新书海报上。我心戚戚然地抽搐着，看不见的中指从心底浮起。
六位美国矿工在一千五百英尺深的犹他州矿下已经待了十五天了吧。从矿洞入口到他们工作的区域，即使是乘车，也需要大约四十分钟。然后，天摇地动的闷响，他们的回路被塌方的山石封住了。
全美的目光都聚焦到了这里，CNN的王牌节目"Anderson Cooper 360"这半个月来，几乎有百分之六十以上的篇幅都是在报道地面上的援救工作。首先要回答的是：他们还能活多久？这是一个关乎宗教信仰的问题：即使他们没被石头砸中，即使他们带了足够的食物，即使他们目前有充分的氧气，他们如何能在致命般死寂黑暗的地牢一天天地活下去？随着时间分秒地流逝，他们的信心和希望该会如何被残忍的吞噬？他们会如何谈论明天，谈论家人？他们会如何接受现实，承认救援永远不会来到，承认自己的生存只是痛苦的延续？
对于那些地面上生活在阳光和氧气之下的人们，这同样是一个艰难的考验，尤其是当三位救援人员已经殉职、当费尽艰辛钻出的四个小洞却没有窥见生命的踪迹时。我们是继续冒着生命危险来进行昂贵而费力的施救，还是假定他们已经没有生存的可能？如果地下的他们还在坚守生的希望，那我们的放弃是不是一种可耻的背叛？
当然，美国媒体驻扎在矿山现场，不仅仅是要追问这些泛宗教、泛道德的问题。他们更希望告诉观众的是：这个事故究竟是上帝的暴怒，还是人为的灾难？这位矿场主有着总统候选人般的公关口才，Anderson一样的银发，还有Harold Bloom式的怪异眉毛。他说话语速不快，但富于表演性。他不断告诉人们要怀有信仰和希望，习惯性地称主持人为"Sir"，而不是用更普通的称呼"Anderson"。他好几次在新闻发布会的现场声音哽咽，身上穿着矿工们的工装，安全盔的探照灯还亮着，脸上满是灰土。他说：根据美国地质部门的监测，事故发生前该地区有过一次深源地震，这很可能引起了井下的塌方。CNN的主持人立刻将镜头对准了美国各地的矿工工会领袖和资深地震专家，尖锐地重复一个问题：他在撒谎，推卸责任，对吧？
于是我们了解到了这样一个术语：Retreat Mining。这是一种简单、廉价的采矿方法，是用工程推土机在矿下撞断矿井内的支柱，然后采集塌落的矿石。而它的缺陷是，它能造成地层不稳，引发塌方。虽然当事人矿主断然否认了这种猜测，但媒体不断地再向观众灌输这种怀疑：这次矿难的起因不是地震这样的自然因素，而是因为资本家为了节约成本而采用危险的采矿方式。
西方媒体从来不惮于对人性之恶做最坏的揣测。不久前密西西比河的那个公路桥倒塌后，人们并没有像圣路易斯雷大桥倒塌后那样困惑。1714年，当秘鲁这座被圣徒庇护的大桥突然断裂时，桥上有五人罹难。基督徒们在问:“为什么偏偏是这五个人在桥上？为什么上帝会惩罚无辜的人们？”可密西西比河公路桥的倒塌，却不是一个神学问题，而只是一个政治问题。作为公器的媒体在尖锐地发问：这些桥梁的建筑性缺陷为什么在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没有得到妥善的修复？然后顺藤摸瓜，原因是政府对国内基础设施建设的拨款锐减。可为什么拨款会锐减呢？哦，原来是布什政府把钱都拿去打伊拉克战争了。
这就是西方媒体对于灾难事件报道的问责逻辑。但当Anderson Cooper厉声责问政府为什么去年美国矿工竟然死了46人时，我的心再次抽搐了。就在我的祖国，每年矿难死亡总数是6000人左右，是每年全世界矿难死亡总数的80%。我是该嘲笑美国人的小题大做，还是感叹中国人的命贱如草呢？在犹他州矿难还在紧张处理时，山东华源煤矿的172名矿工已经在滔天洪水中接受了灭顶之灾。172条鲜活的贱命，三十倍于美国犹他矿难的死伤，但此刻我的心怎么竟然是令人发指般的冷漠呢？对于新华社通稿来说，“172”永远只是一个数字，你永远不会在官方媒体上看到他们的姓名，他们的死亡作为生命个体的存在，他们亲属的诉说，以及他们是如何在暴雨中下井作业的。
还是在我的祖国，在密西西比河垮掉的前后，两座大桥接连坍塌，其中的凤凰桥竟然是刚拆除脚手架后几分钟就全部碎成瓦砾，59人死亡。仅仅在两天之后，指挥抢救的领导就坚信埋在瓦砾下的工人已经没有生还可能，为了加快清理现场速度，动用炸药进行爆破。新华社通稿是唯一的报道范本，除此之外就是当地媒体关于难属给县政府赠送四面锦旗的表扬稿。《南方周末》关于凤凰桥事件的头条遭到撤稿，多位现场采访的媒体记者遭到当地不明人士的群殴。我们还不敢遑论问责，我们对起码的事实真相都讳莫如深。如果不是一直在看CNN的相关报道，我恐怕也同大多数国人一样，将变态当成了常态。
轻浮（或深沉）如张悦然这样的年轻人，对死亡本身充满了浪漫而愉快的文艺想象。我有时真想训斥一句："丫好好活着，否则就去挖煤。”而对于那些尚不懂事的孩子，我该如何对他们讲圣路易斯雷大桥、凤凰桥、犹他石矿和华源煤矿的故事呢？